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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卷 七彩繽紛競,高歌淺吟迷 第794章 王道之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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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通事館謝知事曾在政事堂講《寰宇政志》,王道社更直接列出我英華百年的陸海大敵,那就是不列顛和羅剎。臣雖不谙外事和商事,但以史為鑒,以我映外,也有一些心得。”

陳萬策半路出家,投段宏時門下,以真理之學重讀歷史,加之本就熟悉鬼谷子謀術,這些年經手政務,也已立下名聲。目前以門下侍中之職,跟江南行營總管劉興純、川陜總督吳崖,以及各省巡撫一同靖平國中,朝野都認為他很有可能入閣,成為第四位次輔。

陳萬策這一開口,顯然是要從歷史人文的角度談,李克載恭恭敬敬地伺立聆聽。

“不列顛,居於歐羅巴西北,區區島國偏隅,素無傳承,乃蠻荒而起。葡萄牙、西班牙乃至荷蘭人出歐羅巴,行船寰宇,不列顛人才銜尾而追。前三國相繼敗落,不列顛人雄踞歐羅巴,此時已有與法蘭西人分居雙極之勢。而其霸業東西急進,王道社以不列顛為海路宿敵,雖失偏頗,但觀西洋和天竺之勢,也不無道理。”

“羅剎,居於歐羅巴東北,亦然如此。羅剎之地本就苦寒,其國其民彪悍無畏,此時其國之所以能敗瑞典等北方大國,多賴其王彼得一世雄武大略,厲行變革。此外羅剎人還據東正教一脈,國中無道統之爭,與拒羅馬公教,自立國教的不列顛人份外相似。”

“寰宇大爭之勢,恰如我春秋戰國之爭,謝知事和王道社都言不列顛為海上秦國,羅剎人為陸上秦國,臣深以為然。秦國何以一統天下,這十多年來,人人都持天道和真理重解,該是已經說透了。”

說到秦國,李克載也露出了有些不以為然的神色,的確,英華一國重究歷史,秀才這一級的讀書人都已經有很深刻的認識。

秦國為什麽能一統天下?傳統認識無非是地利、人和,然後得了天時。

而如今的知識分子,經歷了從滿清到英華的轉變,對這個歷史過程看得更深了。簡要地總結,根本原因在於秦國是“舊世界”的邊緣,外於上個時代的利益格局。

當時勢變幻,特別是人口越來越多,社會關系越來越覆雜,貧富越來越與傳統的等級制脫節,舊時的分封制再難維系住整個社會的運轉時,舊世界不得不革新求變。

此時中原各國不約而同地走向郡縣制,但作為“舊世界”的中心,中原各國的利益格局已積澱太深,包袱太重,變法都不完整,而秦國作為後起的學徒,卻能變法到底。從某種程度上說,這就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,反正起點低,鉚足了勁向前搏,不行的話也總比別人血流得少。

不僅是基礎好,秦國變法的動力也足,跟富庶而優雅的中原各國相比,秦國算是一幫苦逼加粗人,為了過上好日子,一國同心,不以學習他人為恥。

“歐羅巴與我華夏各有不同,最大一樁差別是他們族群各異,言語相差。不像我華夏,書同文、車同軌,天下行郡縣已近兩千年,早立起了大一統的大義。歐羅巴諸國此時都還是分封制的底子,因此不管是不列顛還是羅剎,都不可能如秦國一般一統歐羅巴,但其國崛起的道理,卻跟秦國沒有太大區別。”

“羅剎雄主彼得一世的革新,有如秦國變法,所行樁樁新法,都學自歐羅巴的‘中原’。一旦他新制既成,自然要向外擴張。”

陳萬策以秦國代入,談了羅剎人為何能崛起,這只是背景,接著他話鋒一轉,回到了李克載的問題上。

“方才臣講的是羅剎人為何能有占土之力,而殿下問為何羅剎人如此熱衷於占土,即便踞了整個極北之地,還如豺狼一般,南下侵邊?答案很簡單,殿下該很清楚,極北之地甚虛,土地遼闊,所產卻不多,羅剎人對土地的渴求自非一般人所能體會。”

“這就像我華夏各地的農人,對土地也有不同感受一樣。西北貧瘠之地,數十畝才能養活一戶人,可江南腴膏之地,不到十畝田就能讓一家飽暖,甚至還能讀書。大家都道西北人粗獷,江南人秀致,卻不知在西北,不粗獷不足活,在江南,失小即是貪心不足。”

“恕臣說得粗俗,羅剎人久居苦寒,對土地的垂涎已深透骨髓,可他又不是瘋子,而是有章法。這種餓殍,入了酒宴,第一件事不是踞案大嚼,而是跑到每張桌子上去吐唾沫,先趕跑客人,再慢慢來吃。他想要的不是一頓飽,而是一輩子飽。”

陳萬策說得形象,李克載也嘿嘿笑了起來,覺得這比喻格外形象。

“臣接著說殿下問的第二個為什麽,為什麽我華夏做不到?”

“這一問本就問錯了,我華夏已經作到了啊。昔日黃帝出渭河,並炎帝,驅九黎,方有我今日華夏!不僅是占地,從關內到中原,再到江南乃至嶺南,本是煙瘴荒莽之地,今日也已阡陌縱橫,縱觀寰宇,有哪一族能如我華夏這般開疆拓土,立下數千年之業?”

“如今我華夏獨踞寰宇東極,便是人口繁衍,也有南洋諸地可容億民。極北之地,若不是粗獷於西北人十倍的苦民,又怎會看得入眼?既無欲,則無求,極北之地本就不是我華夏所需,我們當然做不到羅剎人那般地步。”

陳萬策這一說,李克載楞住,聽起來倒真是很有道理呢。老祖輩打下了偌大的家底,後代要振作,首先考慮的是光大祖業,其次是挑著沾邊的新業發展。跟羅剎人那種苦逼去爭凍土荒原的事,就像是去搶叫花子的飯碗,這不合道理啊,除非這後代腦殼被門夾了。

再品了好一陣,李克載皺起了眉頭,陳萬策這話雖然有道理,卻不合他的心意。所謂腦子長在屁股上,他想要贏賭約,因此說什麽“我們就是當不了秦國,學不了羅剎人”這種話,再有道理,對他來說都是錯的。

更何況,陳萬策說的這番道理,恐怕也是“道理長在屁股上”,陳萬策的立場很清晰,即便不反對北進,也反對以北進為主。李克載再想得深一些,覺得這家夥本就是術儒出身,跟國中的腐儒,以及都察院那幫儒黨都是一個德行,總要批評父皇當作好大喜功,窮兵黷武。用兵西北之策,在朝野都不乏反對之聲,陳萬策顯然也是其中之一。

“陳侍中說不列顛和羅剎這兩個海陸秦國的根底,說得很是透徹,不過就這般說服殿下放棄琢磨北庭的念頭,怕還是不夠的。”

另一個聲音響起,卻是翰林院掌院學士宋既。見得宋既,陳萬策苦笑道:“宋學士又是準備說一通商貨之道麽?”

宋既搖頭:“商貨背後自有大道,我英華現在就是靠著這般大道重組一國,變化比秦時變法還要來深透,侍中何以還如此輕賤?侍中方才說到羅剎人變法,我看還有商榷之處。羅剎人哪裏是變法呢?彼得一世新政多在強軍上,不及其國政根底,未削貴族,未釋農奴,實質不過是趙武靈王胡服騎射……”

姿態優雅,言語從容,可兩人卻是針尖對麥芒,正是一場舌戰,李克載心中歡悅,看樣子宋既該是支持自己的。

宋既繼續道:“侍中說到羅剎人的貪婪,讓宋某想到了一個詞:矯枉過正,還有俗語叫餓殍亡於暴食,可這些話大家之所以老說,就是因為事實即是如此,變革總是要多走幾步,擴張也總要超於極限。秦因徹法而興,也因徹法二世而亡,隋因起大業而定勢,也因急功亡於煬帝,大家因此而似乎有了定論,凡事過猶不及。”

“可此論是否放之四海而準呢?宋某覺得,並非如此。”

“以羅剎人而言,為何他們能占了極北之地,還在不斷東進和南下?不僅是想要得商貨,還在於羅剎人想要得商路,尤其是海路。在西面他們跟北方諸國大戰,在東面他們一路東進,占了堪察加半島,他們的探險家還在極北之緣的冰洋中摸索海路,這都因他們想要掙脫陸域的束縛,躋身成為寰宇自立之族。”

這說得有些遠了,李克載開始撓頭,他不太懂,海路?

宋既卻沒理會大皇子跟不跟得上,自顧自地說著:“如今天下是商者之世,寰宇一家,互通往來。有殖民而聚財貨的,有往來販運生利的,但都要借海路而為。海路就如大道,在這商者之世,誰偏了遠了這大道,就如被繩索勒頸,一國一族的命運再難自定!”

“海路並非簡單的海域或者港口,還包括來往之路是否受他國鉗制,羅剎人先是為毛皮,而後是為土地,到此時,東洲,也就是歐人所稱的美洲已不是生地,羅剎人在歐羅巴雖爭得了出海口,海路卻異常狹窄,還受多個強國挾制,他們自然會想在東面獲得通向美洲的海路。”

宋既搖頭道:“土地生利,不僅在於土地本身是否能耕種,能養活人口,是否有礦產百物,還在於土地是否如關隘大道一般,在格局中另有利害。這利奪下,不止是農人有利,工商乃至一國諸民都有利。兼具此利的土地,便是荒漠,能奪的也該去奪。羅剎人之所以對土地如此熾熱,背後是還被這種利推著啊。”

說到這個,李克載明白,插嘴道:“這就像是漠北和馬六甲,他們本身是沒什麽利的,可要過漠北才能北進,要制住南洋,就得封住馬六甲那道門戶,所以才會去占。”

陳萬策當然不服宋既的觀點:“我們華夏本就有海路,羅剎人自去尋他的海路,我們何至於與羅剎人在極北荒原相爭?這是損他人而不利己之為啊。”

宋既呵呵笑道:“寰宇一家,東西相近,靠的是商路。不管是海路還是陸路,商路靠地利而成。而地利本天成,他人得了,我就失了。就這事上來說,他人得利就是損我!理儒經常說的一句話,在這事上很貼切,天下之利本是定數……”

這辯論有些深了,主題已經轉到“生存空間”,李克載懵懵懂懂的,就覺得自己好像掀開了一層神秘的幕布,幕布後那五彩斑斕的新世界,正在呼喚著他一步步深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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